两个一厢情愿叫两情相悦

【喻叶】天下第一

春山长明:

天下第一的茶,天下第一的人




叶修先北上,再一路南下,等到了江南,已经是孟冬了。


两岸乱云薄暮,雪白风寒,江南一夜之间一片萧索。




雪在午后才停,蓝雨阁阁主得了空,在自个儿的院子里煮一壶茶。


炉火正旺,他忽听见身后传来响动,就转过头这一点功夫,桌上的茶盏就不见踪影。喻文州心一跳,抬起头,虞窑青瓷盏正舒舒服服躺在一只手里,手是白玉似的手,人是仰躺在梅树上的人,和他四目相对时,这人还翘起二郎腿,轻轻笑了一下。


梅树年头久,枝干盘曲虬结,细密的绿叶底下开了绛红的小花,明明如火,和这人的衣服一般颜色,他皮肤却极白,像花叶底下若隐若现的雪。饶是喻文州素来泰然,这时候也要疑心:


一年不见,这人非但没死,怎么又成了个梅花精。


闻名天下的虞窑青瓷捏在他那只手里,也被衬的灰头土脸,叫人疑心这寒颤玩意儿怎么也值得起千金。


杯中茶饮尽,手腕一动,甩出茶盏,杯子在半空划过一道绝妙的圆弧,稳稳当当落回原位。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入口温润,口感丝滑,好茶,好茶。”


喻文州拎起紫砂茶壶,用去年的春雪浇灭了小炉子里的火,才温言道:“茶确是好茶,岭南的千岁忧,一岁只有三罐。”


那人还欲再说什么,喻文州却将一个密封的小瓦罐往前一推,温和地接着说下去:“茶在罐中,尚未入水便能知道是好茶,斗神销声匿迹一年,确实越发厉害。”


吹牛被当场戳穿,他面不改色,继续轻车熟路地满嘴跑马:“喻阁主是什么人,江湖一顶一的雅士,手是折柳的手,水自然也有了香气。只是你居然一个人偷偷喝清水,这日子也太寒碜了。”


横竖都是他有理。




梅树低矮,喻文州一垂眸便能看见他的脸,脸上的轮廓都瘦的有些变了,雪光穿过密密的睫毛,在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。人清瘦了,于是便有了镇定而安静的气质。那段意气风发的岁月过去后,剥离了许多不真实的光环,才更容易看见他的本质。


这是喻文州闭上眼睛也能在纸上勾勒出来的一张脸。


叶修笑道:“怎么了,看上我了?”


他本只是随口调侃,喻文州却从善如流,“看上了。”


叶修一怔,他跟喻文州并不太熟,原还以为喻文州是个稳重人,如今才知道他其实也并不古板严肃。


他心想,也是,魏琛嫡系的徒弟,黄少天肝胆相照的兄弟,这还能出淤泥不染的长成个正经人,他就把千机伞蘸酱吃下去。


“你要跟着我,也容易,蓝雨阁当嫁妆就成了,其余的,慢慢说,反正都是一家人了。”


黄少天要是在场,这时候一连三十个滚就要跟着剑光一同递到这人面前,喻文州却八风不动,饶有兴趣地问:“然后呢?”


“嗯……地盘勉强可以收下,兵器也不嫌弃,人,别人就算了,黄少天肯定不要。”


“哦,那我呢?”


“你嘛,模样不错,性子还成,身手够个自保,虽然有点手残,不过谁没点缺点呢,”叶修左看右看,对着温润如玉如琢如磨的喻阁主面前挑挑拣拣,完全不觉得自惭形秽,还煞有其事的总结,“等你能在我手底下过二十招,就可以抬进我家门了。”


这段话无边无际的槽点里,喻文州只从中准确地抓出一句,他皱着眉问道:“为什么是二十招?”


“啊?”叶修一愣,“……我随口说的。”


“许久不见,斗神还是老样子啊。”喻文州笑了笑


“还叫我斗神呢,多久之前的事了。”叶修脸上还带着笑,几句话杜鹃啼血的话,从他口里出来也一样落雪无痕,“就叫我叶修吧,文州。”


“……叶神。”喻文州说。


他向来是“斗神”“前辈”这样称呼,同辈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规矩。不像黄少天“老叶”“叶修”随着心情喊,万变不离其宗的,是怎么叫都透着一股亲昵味道。


叶修耸耸肩,他也不是真的很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。


喻文州说起另一个话题:“怎么来江南了,我听说你在北边。”


“你别提了,我一路南下,有三个茶馆说我在南疆,有五个客栈说我去了蜀中,十二个酒肉铺子里的人讨论我是不是被掳去山东切了喂狗……这些人心里老韩这个前武林盟主到底是个什么形象,”叶修用手指拨了拨叶子下面的梅花,瞅了他一眼,“还有你这孩子,从小就不老实。我去没去北边难道你不清楚。”


他以往也没少调戏喻文州,不知为何,今天尤其愉快,心里对他的定位也从“挺好玩一孩子”变成了“有意思的年轻人”,很有点白头如故的味道。




喻文州虽然于武学一道有亏,堪堪不过二流,然而聪慧绝伦,过目不忘,调兵布阵运筹帷幄的手段更是当世翘楚,年纪轻轻就跻身当世四大兵法大师之列。谁也要竖起大拇指赞他是个人物。


然而这位当世英杰还有个缺点,少年老成,十八时看着就像有八十。当然这个缺点是叶修找出来的,全天底下就他一个人承认。那几年他看见喻文州就得发愁,你小小年纪,哪儿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想,年轻人心思这么重有什么好啊,没有姑娘会喜欢你的。


如今,喻文州坐在白茫茫雪地里,安静温和地注视着他的这个瞬间,忽然间显出几分旧日的轮廓,像是那个少见天日的少年的灵魂从这句躯体里苏醒过来,隔着漫长的时光,和叶修对望。那眼神寂静,然而蕴含着让人战栗的激烈感情,怀着一腔孤勇,不动声色的燃烧着,不知已经燃烧了多少年,要燃成灰烬才能止息。


叶修眨了一下眼,那个沉默清瘦的十四岁少年捉迷藏似的又不见了,面前只有广袖长袍,俊逸绝尘,与人为善又雷霆万钧,二十四岁就已名动天下,保江南半壁平安的喻阁主。


他一时居然愣了一下,胡天海地的贫嘴话在嘴边打了个转,说出来的,就是另一套话。


“我一直在江南,”第一句话一出,喻文州眉头就一皱,叶修赶紧往下说,“就离嘉世几步路,一个镖局里面,遇见了一个姑娘,拉扯了一帮孩子,过了一段日子。”


叶修这语焉不详的姑娘,孩子,日子,听的喻文州眼皮一跳,叶修忽而一笑:“没什么可说的,等来年开春,你就能见着了。”


喻文州还没从那个可怕的误解里反应过来,下意识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。叶修疑惑地瞅他一眼,继续说:“我家孩子破冰就要走镖,路过了,你可别为难他们。”


喻文州哦了一声,问:“鸳鸯栈那条道?想必都是一群好手。”


“那当然,一个能打你十个。”


鸳鸯栈是说的微草和蓝雨之势力范围交接的那一小片领域,因为蓝雨微草相互提防,谁也不愿先动手处理,这地方倒成了个法外之地,娼妓,刀手,逃犯,行商,鱼龙混杂,无所不有。


险恶是恶,也真有个好处,一是占了从南至北最短的一条道,二是避开了官府和各大门派的层层关卡,在这儿走镖的人,倒真应了富贵险中求。


这地方算个无主之地,谁要走镖都成,叶修还按着江湖规矩来招呼一声,已经很给面子了。


喻文州没细想,鸳鸯栈这地方,叶修要乐意能跟螃蟹似的横着走过去再走回来,他往这上面动心思没什么奇怪的。


他只是笑着问:“要过年了,怎么这个时候出来?”


“可不是吗,要过年了,家里没米下锅,得出来讨口饭啊。”


叶修微笑着望着喻文州。他自己也许并没有留意,但是他和人说话时,是从不会移开眼睛的。他的一双眼睛,眼角狭眼尾长,像剪过春风的燕子尾,天然一段风流,望着人时神情安静又专注,好像正望着他一整个世界的中心。


这样冷漠,又这样多情的眼睛。


简直要人命了。


喻文州忽然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,仿佛正被一朵洁白的花注视,他深深呼了一口气:“你晚来一步,饭是讨不着了,倒是有茶一杯,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喝。”


叶修悚然一惊:“怎么,难道你还想给我下药?”


喻文州点点头,叶修一脸痛苦:“你下吧,想好了,要是真的把我药倒了,那就得一辈子赖上你们蓝雨阁,吃你们的喝你们的,还得喻阁主亲手伺候,要不然我心里一难过,想到我弱小可怜又无助,指不定就跑你们蓝雨阁大门口满地打滚哭去。”




喻文州给炉子点上火,换了新水,紫砂壶揭了盖,等水面咕噜咕噜冒泡的时候,将一小撮茶叶分几次放进去,深黑的叶片慢慢舒展,叶尖上泛起一点点青绿,几片细细的雪落进去,眨眼就融了。


又开始下雪了,庭院里偶尔有风呼啸,远处楚山上十九层高的望乡台从上到下依次挑亮了灯,六百七十二盏镇魂灯,漫天细雪也被照的明亮。


叶修卧在梅树上,阖着眼,身上很快就积了一层薄雪,头顶上的赤红伞面也覆满雪,远远看着,倒真跟梅树融为一体了。


喻文州在石桌边坐着,垂着目,用长柄木勺三短三长地搅拌着茶水,香气淡淡的释放出来,满园子都染上一种冷冷的春意。




有十二个人猜叶修被拐去霸图,便该有二十个人相信叶修到了蓝雨。


只是如今江湖上只知道斗神叶秋跟剑圣黄少天交好,却不知道叶修和老阁主魏琛也是至交。而这才是叶修和蓝雨缘分匪浅的真正原因。


据说那时候世道还不是如今这样处处险恶,是一个年轻人想也想不到的人声鼎沸的江湖。说书人有一出接一出的故事,戏班里的戏流水般的换新,初出茅庐的少年郎骑马从街头走到街尾,便足以看遍大半个江湖。中原武林饱受蹂躏,然而乱世里群雄并出,配酒携剑,快意恩仇,单枪匹马,便足以浪迹整个江湖。人人都说,他们都赶上了那个顶好的时候。


叶修那会儿坐镇嘉世,斗神之名响彻天下,东南半边自然稳如泰山。魏琛晚一点,他领着一群孩子跟工匠成天拍桌子,他骂这些工匠懂个屁,他要建的是天下第一阁。


有个面面俱到的吴雪峰在,叶修心安理得满世界乱跑,偶尔路过蓝雨,还来提两句建议。魏琛一边破口大骂他不懂装懂,一边支使黄少天去问暗哨该建在哪个位置。很久以后叶修依然深刻地怀疑,黄少天那股缠人劲儿就是这样培养出来的。


魏琛还振振有词,他要建的是天下第一阁,要天下第一的高手也只能望洋兴叹的堡垒。


天下第一的高手攻不破什么样的城池,只能去问天下第一的高手。




后来魏琛走了,兜兜转转,蓝雨真成了天下第一阁。前辈共同商议的布防暗哨,也早已经喻文州的手脱胎换骨。只他这院子,从没挪过地方,叶修闭着眼也能毫发无损的摸过来。




泡沫破裂发出一声脆响,喻文州回过神,倒好茶,站起身,甫一走近,叶修便倏然睁开眼,看见他,嘴角一翘:“等的我好苦呀,你们这些风雅人可真能费功夫。”


喻文州只是淡淡一笑,把茶递给他。叶修依旧是半躺着,想接茶盏居然没拿动,他看了一眼神色温和的喻文州,很自觉坐起来,只是骨头还是懒的,靠着一枝沉甸甸的花枝,再伸手,这回顺利拿到了,他还装模作样的闻了一下,照旧一口喝下去。


还很有诚意的给他倒转了杯底,示意他真的喝光了。


好像他喝的是三文钱两斤的烧酒,而不是一掷千金也求不来的千岁忧。


这时候倒会装腔作势豪气干云,真轮到要一醉方休的时候,跑的又比兔子还快。泥鳅似的滑不溜手。




叶修喝了茶也不急着走,只跟喻文州肩并肩,一起看着雪慢慢落下来,暮霭渐沉,亭台楼阁渐渐陷进一片迷蒙的夜色里,一盏盏灯接连不断亮起来,如银河蜿蜒。隔着这么远,好像也能触碰到温暖的人间烟火。


“江南是个好地方啊。”叶修悠悠开口。


喻文州看了他一眼。


叶修却忽然来了兴致,指手画脚跟他讲别的事,他说他去北地刚赶上一场雪,拳头大,几尺厚,房屋都埋的只剩个屋脊,老韩带着撵了他十三条街,差点没跑掉;又说边境的河上结了冰,那些人居然张灯结彩的在冰面上开集市;他说京城巷子多路又杂,指不定就撞上出来一个卖板栗红薯的老阿伯,虚空那一门的轻功跟这些老伯比起来简直弱爆了;还有南岭温暖如春,十里艳阳天……这些天南地北的杂事。


叶修这性子,碰上好的时候,很容易就要被世人捧成飘逸飞仙,一举一动都说成是魏晋遗风。靖州事变时,他孤身潜入音书断绝的靖州,独闯总督府,千军万马中取反贼头颅,掷于地,尔后飘然而去。那十步杀一人,翩跹影惊鸿的境界,江湖上人人心驰神往,那几年他真的风头无两,谁提一句斗神叶秋,都要花样百出的把他夸成一个一身姑射骨,红尘少留恋的仙人。


遇上不好的世道,他便又摇身一变,成了个心思深沉,贪慕虚荣的小人,德行卑鄙无耻,行径作威作福,不敬尊上,不怜卑下,恣意妄为,居功自傲,活脱脱的嘉世一霸,江湖毒瘤。这时候人人都要吐他一口唾沫,他又成了这些素未谋面的江湖人的死敌,人人得而诛之了。


其实这些热热闹闹的江湖传闻,这些江湖人,又有哪一个真正见过叶修呢。


他们有谁见过如今这个眉飞色舞的叶修吗,他们谁见过他这时候的眼睛,黑极了也亮极了,他有过那么多天下第一,天下第一的武功,天下第一的兵法,可是到最后,却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事,能让他这么快活。他就是如此喜爱这个江湖。


他嘴皮薄,看着锋利,倒也真是能言善辩,能与黄少天斗一斗嘴皮子。可到了真要说话的时候,就能察觉到他唇齿何其柔软,不出恶言,不说是非,守口如瓶,一字千金。


韩文清骂他没出息,实在是很有道理。


唇齿柔和好像是一种习惯了,对旁人是这样,对自己同样,那么多欢喜悲伤的故事,他两句就说完了。他等着别人说,他听别人说。他没什么好说的。


别人问他,你到底怎么样了。


他说还好。


到底是比很好差一点的那个还好,还是比极差好一点的还好,谁也不知道。反正魏琛出走,吴雪峰归隐,嘉世动乱,他自己名毁身死,这些都是还好。


这么个哄着不动踹着也不走,浑身反骨,逍遥自在的人,在嘉世那没有雪也没有艳阳,死水般恶臭也暗潮汹涌的地方,画地为牢般过了十年。这十年里江湖夜雨,黄粱旧梦,人世间的烟火,他走马看过了一冬,也就满足了。


叶修把杯子递给他,微笑着说:“多谢招待,那我走啦,文州。”


喻文州什么也没有问他,叶修却自觉他们俩心意相通,万事搞定,还很好的用行动表现了他无事一身轻的愉快状态,抓过梅枝上的红伞,踏上积满雪的树枝,旋身一滑,只在瓦片上点了两下,便越过院墙,自那悬崖绝壁一纵,便消失不见。


他踩过的那枝梅枝极高极细,只极其轻微的晃了晃,一小片雪落下来,如同一阵风吹过。




喻文州静静立了一会儿,坐回桌前,紫砂壶里的茶水面上冒起珍珠大的泡,他将茶盏放回桌上,拎着紫砂壶徐徐倒了一杯。


他给叶修喝的茶是一道茶,喝着只觉得清香。这第二道才是这茶真正的味道,苦的很,黄少天曾经好奇喝过一回,当场喷了一地,连着几天一看他就条件反射要拿清水漱口。


这茶他喝了五六年,在书上看见了名字,让人特意从岭南寻来,喝过一口便觉得简直是天意。每回都能喝出不同的味道,真尝到极苦滋味的只有一回。


那时候嘉世传消息说叶修死了,他在堂上拦住黄少天,有条不紊把事情安排下去,一天完了,回了自己小院,就坐在今天这个位置,半罐茶叶泡成一杯,滚茶顺着喉咙浇下去,冻成一团的心里才有几分知觉。


他心里冷静的很,只是脑子里来来回回只剩下一个想法:这茶他本想请叶秋喝一回的,只是总想着日子还长,不急于一时,要徐徐图之,等他在武林盟上再胜一回……他本想让叶修喝一回的。




他看着碧绿透亮的茶水,眼前忽然浮现出他刚见叶修那会儿,叶修身后是峭壁千仞,底下是哗啦啦的深绿江水,满江都是风,他的声音那么轻快,也那么笃定


——瞎操心什么呢,你们那孩子,不管从文从武,都自有一番天地,若是生在乱世,说不定作为还远在我之上。


——只有一点不好,情深不寿,慧极必伤,聪明人都这个毛病。


——谁吹牛了,你就是嫉妒我会说成语,文化人你懂吗文化……背诗有什么难,我要是真背了你敢来我们嘉世当一个月陪练?


——沐橙书里怎么写的来着,别打岔……应该是,是……


——……啥来着。


——我想起来了!


——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姓魏的,收拾家小,来吧。






喻文州举着这杯千岁忧,对着万家灯火,微笑着,慢慢喝下去。






end




老叶身上我喜欢的地方实在太多了……有时候想一想,越想越觉得不好说,只能说,他是个好人啊。




以及总觉得鱼是那种在感情上会想很多很多很多的类型,老叶又属于心思不在这方面,专心搞事业啥的……就只能苦甜自知了(




这段时间都会很忙,没什么时间摸鱼的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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